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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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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院的樹下有兩壇子桃花釀,在地裏埋了近十年,是專門為馮天及冠備的酒,原本應該父子三人對飲的,如今卻是祭了半壇在地上。

這種場合本不適宜說這種話,但李懷信早晚得說:“我將馮天的骨灰送回鄉安葬,至於他的魂魄,還得帶回太行,交由他的師父寒山君,親自給他超度。”

是該要超度的,馮父不可能讓兒子變成孤魂野鬼在人世間游蕩,他除了暗自垂淚,只能默允。

就算於心不忍,李懷信也沒辦法,他必須給寒山君一個交代,只是那糟老頭子絕不會有馮父馮母這麽心慈人善好糊弄,怕是一經知曉,就要跟他拼老命的。一想起糟老頭子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,他心裏就難受得發疼,索性倒了馮天半碗及冠酒,坐在雪地間陪馮父和馮家大哥灌幾口。

這酒性烈,燒刀子一樣殺到喉嚨裏,辣得腸胃像是有把火在燒。

李懷信從來沒喝過,他在太行雖談不上循規蹈矩,卻同所有人一起是滴酒不沾的。

馮母收拾好客房,給他們下榻,李懷信道過謝,獨自待在院中沒進屋,他沖馮天擺擺手,示意他別管自己,進去跟父母大哥說會兒話。

天寒地凍的,許是喝了酒,居然不覺得冷,他靠在那顆光禿禿的桃樹下,牛飲一口,結果嗆了嗓子,咳得淚眼發花。李懷信擡手揉幹,抵住眉心,又開始頭疼,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,待挨過這陣隱痛,便只剩下眩暈,估計是酒勁上頭了,李懷信渾身乏力,揉著眉心往樹根底下坐,耳邊傳來腳步聲,窸窸窣窣的,在跟前戛然而止。

李懷信擡起頭,眉心揉紅了,他看見貞白,一襲玄衣,像皚皚雪地間的一滴墨。

貞白是來問他:“明日啟程嗎?”

李懷信不高興:“你急什麽?!”

貞白垂眸看他,一副落寞傷神的醉態,不吱聲了。

李懷信把酒壺擲在雪地裏,突然道:“我頭疼。”

貞白蹲下身,去摸他的脈,剛要觸到其腕頸,李懷信倏地抽回手,提防她:“你幹什麽?”

他抱著腕子,很有種避如蛇蠍的意思:“你別碰我。”

貞白:“……”

誰剛才說他頭疼來著?有病不得治啊!

貞白知道他避什麽嫌,因為那晚的事,他們誰都沒提一個字,但李懷信似乎很介意,處處介意,貞白只好收回手,不碰他。

頭疼也許是因為飲酒所致,貞白站起身,打算不管了。

“你沒必要著急,上太行也得長途跋涉。”李懷信跟著站起來,他雖有點暈,但腦子清醒,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掂量得清,不會因為馮天這事在東桃村耽擱時日,他說:“明日一早就走。”

貞白覺得他脾氣大了些,但又可以理解:“我不是在催你。”

無所謂是不是,李懷信並沒在計較這個,就是心煩意亂的,沒有一個足以發洩的出口,只能壓在心底,壓著壓著就跟貞白過不去了,他擺擺手:“我也不是針對你。”誰讓你在這個當口走過來,李懷信從她身邊擦過,拎著酒壺,腳步虛浮:“早點歇著吧。”

然而剛走兩步,他又頓住,踱回來,正好借著酒勁,想把有些話跟這個裝模作樣的女冠論一論:“那天晚上……”李懷信對上她眼睛,又突然難以啟齒:“在華藏寺……普同塔裏……我……”還是沒醉,他很想再灌自己一壺黃湯下肚,然後酒壯慫人膽地敞開了說:“我……我是被艷鬼咬了一口……”

吞吞吐吐了良久,還不如貞白單刀直入的一句:“那是個意外。”

她一言以蔽之,僅一詞意外就毫不負責任的給那夜所發生的一切蓋棺定論,李懷信楞在當場,也不是沒想到,單論貞白這兩日的態度就看得出來,這沒什麽德行的東西果然是想撇清的。

行吧,意外就意外,李懷信被堵了話頭,只能忍氣吞聲,轉身就走。

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兒,反正不太好受,他晃蕩進屋,酒壺擱在桌案上,想倒杯水喝,茶壺卻是空的,他把蓋子撩回去,叮地一聲響,又悶了口酒,太辣了,燒心。

李懷信沒想到自己酒量居然還不錯,生平第一次喝,灌了半壺都沒有醉倒,只是犯暈乏力,一沾床就睡著了,也沒胡思亂想,倒是一夜好眠,便覺得酒是一種好東西,翌日辭別馮家時,還特意打了一壺。

東桃村距太行山八百餘裏,坐馬車連日趕路,在不耽擱的情況下,少說也需四五日。

俗話說,越是吃過苦就越是怕受苦,騎馬雖快但要經風寒,李懷信又實在受不住馬車顛簸,思來想去他準備走一段水路,坐船,待改道時再換乘馬車。貞白沒有異議,一早不敢有異議,左右都是他說了算,事兒逼得要命。

結果到碼頭一看,嘿,凍上了。

水面上結了薄薄一層冰,船只全部停靠在岸邊,據船夫說,今年入冬後連下過兩場大雪,也不知究竟為何,前所未有的冷,往年河水從來沒有被凍過,恐怕要等到來年開春,冰面化了才有生意做。

一早忍不住樂了:“你可以溜冰啊,溜過去。”

李懷信覷她:“找揍是吧。”

天不遂人願,臨到頭,還是得乘坐馬車。李懷信沒辦法,盡量讓車夫多鋪一張軟墊,把座位調整舒服了,才肯心甘情願地上路。

晌午之後,下起大雪,馬車在疾風裏奔馳,道路不寬,左邊是山壁,右邊是懸崖,拐角又收勢狹窄,所以跑得時急時緩,這段路走的官道,尚不算顛簸,估摸能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城鎮。結果路上又遇到狀況,馬車緩緩剎在路中央,車夫道:“前面好像出了事故。”

事故層出不窮,一路上沒少攤上,李懷信穩坐車內,事不關己的吩咐:“繞過去。”

“擋道兒了。”

李懷信這才掀開簾子看,前面一輛馬車正好垮倒在狹道中央,車輪被卸掉了一只,橫屍拐角處,把去路攔死了。

正束手無策的老漢從車頭探出來,胡子拉雜的一張臉,雙頰和鼻頭凍得通紅,見有車輛經過,忙上前求助:“小老兒途經此地,結果車輪裂了,不慎落下懸崖,能不能借您的馬車,幫我把糧食運進城裏。”

車夫有點為難,回頭征詢客人的意見。

李懷信瞅了眼那輛破車上的幾麻袋糧食,整個人都不好了。

那老漢站到車簾底下,裹一件打了無數補丁的棉襖,朝李懷信作輯,他雙手已經凍裂了,皮開肉綻的:“公子行行好,幫幫忙吧,實在是板車裂了,我騎馬也馱不走這麽些糧食。”

如今雪越下越大,這老漢守著糧食不肯走,萬一凍出個好歹來?

李懷信一個不忍心,就把自己逼到了夾角,車廂本身就不寬敞,坐了三個人,再裝幾大麻袋糧食,直接把貞白也擠到了夾角,那老漢還在往車廂裏裝貨,李懷信立即後悔了,老漢一邊往裏碼一邊感激涕零,感激得李懷信悔之不及。車廂全被糧食占據了,而一早個頭小,幹脆躺到了上頭,李懷信則和貞白雙雙困在夾角,腿貼腿,肩並肩,胳膊蹭胳膊。

氣氛一度變得微妙,靠太近了,李懷信如坐針氈。

這種境況也不是誰故意為之,偶爾馬車顛簸一下,更加挨得緊。

“你……”李懷信掙動道:“壓我胳膊了。”

剛說完,馬車碾過凹凸處,李懷信整個人被顛起來,朝貞白壓過去,磕了額角,又彈回來。

李懷信火大,沖車夫拔高聲量:“能不能走穩當些!”

車夫很無奈,驅著馬兒,根本看不清地上哪裏有包哪裏有坑,因為全被積雪蓋住了:“公子,這路不平整,我也沒辦法啊。”

狹窄的空間擁擠不說,好像連空氣都異常稀薄,他有點呼吸不暢,聞到貞白身上一股冷霜的味道,似寒梅之氣,糾糾纏纏往鼻孔裏鉆,撩拔他的神經。李懷信背貼車廂,身體繃緊了,盡量壓制神思。然後猛然發現,他有點受不住這麽近距離接觸,像是滋生的心魔要跑出來作祟,防不勝防地,視線就瞥到貞白頸間,布條解掉了,紅痕已經褪去,重新恢覆凈白。

“看什麽?”

直到聽見貞白低語,李懷信才如夢方醒,驚覺自己盯出了神。他尷尬得不行,像是丟了臉面一樣,胡亂搪塞:“渴了,把水給……”似曾相識的一句話,在某個不能言明的場合提起過,李懷信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剪掉,渴個屁啊。

貞白板著那張臉,似乎並沒有想偏。

一早及時把水壺遞過來:“給。”

李懷信:“……”

一早見他遲遲不接,只道這祖宗真難伺候,又將塞子拔了遞給他。

李懷信硬著頭皮接,欲蓋彌彰似的飲,像是真的渴。

隨即馬車一個急轉,壺裏的水不慎潑到胸前,李懷信差點炸毛,最後強行忍住了,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,簡直糟心透了。好不容易挨到進城,已是夜幕,那好漢從馬上下來,繞到車窗低下,對李懷信一陣千恩萬謝。

後者耐心早已告罄,做好事也根本不高興,覺得苛待了自己,催促老漢:“別謝了,你趕緊把你這幾麻袋糧食扛下去。”

糧食不卸,他和貞白就一直卡在裏頭出不去,李懷信難熬極了,只想下車透透氣。

“好好,馬上就卸,您稍等。”應完老漢扭頭就跑。

還稍等什麽?李懷信盯著他健步如飛的背影喊:“誒……”

這是要跑哪裏去?李懷信正納悶兒,轉過頭,就見貞白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窗外,他偏頭看出去,只見街邊架著一口大炒鍋,老板揮動胳膊,翻來覆去的炒著一鍋混了石英砂的焦糖栗子,個個爆裂開口,色澤油亮。

李懷信見貞白眼饞,正欲開口,那老漢此刻去而覆返,推著一輛板車,腿腳靈活的跑過來搶鏡,硬生生擋住糖炒栗子的攤販,沖李懷信和貞白憨笑:“實在不好意思,我現在就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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